圈里 | 宫崎骏:我只是街道工厂一个爱干活儿的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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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11月8日,宫崎骏领取了由奥斯卡主办方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颁发的奥斯卡荣誉奖项“主席奖”(Governors Awards)。(不少媒体翻译成“终身成就奖”)。他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是《幽灵公主》,在这部电影中,铁镇和森林相互对立又相互吸引,宫崎骏创造了 一个矛盾又统一的世界;就像别人尊称他为“大师”,但常围着一个白围裙的宫崎骏却说自己是个“爱干活儿的老头”。
PS:在呈现以下文字的同时,推荐一部有关宫崎骏和吉卜力的纪录片——《梦与狂想的王国》。吉卜力工作室位于东京都小金井市木尾野町1丁目番25号。这是一座隐藏在居民区中的三层小楼,不论拜访几次,看到的都是一样的情形:人们手拿画笔,沉默地伏 案工作。日复一日,只有窗外的花朵随季节变换着,春天的山茱萸、梅雨时节的紫阳花、大波斯菊绽放的金秋、被常春藤染红的冬季……其余事情只发生在画纸上。 二楼靠窗的位置被定为导演席,除了能看到这些风景,与其他工作台没有多大的区别。宫崎骏大半时间都坐在这个地方。28年来,他参与制作了吉卜力19部动画长片中的14部,并担任了其中9部的导演。9月6日,《起风了》在威尼斯电影节上映之后,72岁的老人正式宣布退休。
这个消息来得并不意外。《幽灵公主》之后的每一部影片,宫崎骏都抱着“可能是最后一部”的心情。“就像水龙头的水越来越细小一样。我已经走投无路,不可能重 拾青春了,每天都感到自己的极限正慢慢迫近。”他抱怨自己成了一个迟缓的老人,工作的时间和强度都不及以前的一半。手绘动画是一项艰难而枯燥的工作,宫崎 骏曾经对黑泽明说,非常羡慕拍电影的人结束一天的工作后,可以痛快地出去喝酒。“做动画,情绪没那么容易发泄出来。我们只在开工和杀青的时候出去喝酒,其 他时间都是念叨着‘赶快画啊’来鼓劲儿,绝对不能让压力消失,要一直保持一种紧张感,咽着苦水,与僵硬的肩膀作斗争……有时候就只想带着那些东西藏到山里 去。”
长期的工作让宫崎骏患上眼疾、腱鞘炎和肩膀僵硬的毛病,而且“准备期的时候一定会得神经性胃炎”,那双曾以惊人的速度画出柔软笔触的手,如今几乎握不稳笔,只能使用非常软的5B铅笔。
为了不让身体垮下来,宫崎骏连续五年只吃妻子做的便当,每天同一个时间起床睡觉,花两小时健身、做体操。给吉卜力的晚辈按摩肩膀成了宫崎骏的乐趣:“不要步我们的后尘,好好用的话,用30年没有问题。”
“欧美人用形象来捕捉物体,日本人是用线条来描绘物体,我认为亚洲人对于线条或边缘的感觉格外敏锐,这或许是一种民族性。”宫崎骏说。
然而,“一个人一生能够画的线的长度是有限的,那就是绕地球七周半,当然我早已经画超了。”
在这条漫长线条的起点,是一个飞机工厂主管敏感的儿子,因为青春期时喜欢动画片《白蛇传》里的白娘子而走上了画师之路。由于是次子,宫崎骏可以随心所欲地选择自己喜爱的工作,但只会写写画画的他在当时还是被家人认为是不务正业的。
宫崎骏长着一颗特大号的脑袋,头发又浓又硬,夏天要吹很强的冷气,情感丰富又极端自律,脾气很坏。长期合作的制片人说他是个“总把自己看得很重的人,这样的家伙真的很欠揍,生气的时候力气也很大。”
宫崎骏把做动画的原动力解释为“对失落的可能性的憧憬——自己如果不是现在的身份,或许能有另一番作为,所以要到幻想的世界悠游。”人从出生的瞬间就开始忍 受失落,比如人只能出生在一个年代,这样就失去了出生在其他年代的可能性。“正因为无法改变,才会去做动画,这才是梦想。”宫崎骏说,“没有理想的现实主 义者随处可见,这样的人是最差劲的。”
在这种信念的驱使下,宫崎骏狂热地投身于动画制作的工作中,常常工作到凌晨1点,早上9点继续工作。在当导演之前,他做了大量基础工作,对动画的每一个环节都了如指掌。
就宫崎骏来说,对理想的笃信不仅局限于在动画片里扯个理想世界的弥天大谎,而是满心希望这个世界变成真实的存在。“电影必须涉及我们现在所面临的最大问题, 否则就没有意义。”他说。他作品中的奇幻想象与现实中的苦闷针锋相对,为现代人干涸的心灵开出切实的解药。《幽灵公主》拍摄于日本经济泡沫破灭之后,鼓励 彷徨的人们寻找同伴;《龙猫》在日本经济找不到出路的时期发现了这个岛国的自然之美;《千与千寻》中,宫崎骏化身“锅炉爷爷”,取代不称职的父母们,给困 在狭隘、单调生活中的女孩指明方向。
尽管他所有作品的结局在一开始就早早定好了,但问题在于怎样能够顺利抵达这些结局,这是一场与“现实”的艰难较量,“不知道能否做得出来”也是宫崎骏常常挂在嘴边的话。所谓“现实”,他在《朝日新闻》里说:“日本人正在沉沦,我却非得目睹这个难堪的时代不可。”
“现在笼罩着全世界的这种以市场为中心的做法是不行的。为什么我们可以吃到100日元三根的香蕉?我们若无其事地穿着自己国家已经无人制作的衣服,又随意扔 掉,这不正常啊。这样做绝不是什么好事。直到某个时期以前,在日本都是母亲为儿女们缝制衣物的,可现在不知针线为何物的母亲却不乏其人。或许她们也不知道 炊火为何物吧,丈夫不吸烟的话连个打火机也没有,火柴也没有。有谁会认为那样的人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这是办不到的。这种人连拿根绳子绑东西也不 会。”
宫崎骏大学时主修社会经济学,早年发表了不少言论,他讨厌东京塔,说它是“穷酸地抄袭埃菲尔铁塔,让我感到耻辱”,恨不得整个曼哈顿都被海水淹没,还说要是人类都只活到50岁,所有问题就都解决了,难以理解一些人浑身插满管子、砸大钱也要延长寿命的行为。
但后来他觉得说多了只会露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还是全心去做自己的动画。“我根本就不是个文化人,只是街道工厂一个爱干活儿的老头,仅此而已。”不过最近退休后,他又忍不住评论。
高畑勋(《萤火虫之墓》的导演)说:“只要他能够发挥才华,为非现实性的东西赋予真实的说服力,他就有可能克服种种阻碍。只是,这在真实的世界其实是行不通 的。宫崎骏也只不过是力量渺小的一个人罢了。所以,他才会陷入不信任群众的思绪当中,时而呼喊着破坏与虚无,时而冲口提倡独裁思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之后, 相信各位应该更能了解他的这些行为才对。”
“想去法隆寺的人,应该在远处就下车”正是因为现实的残酷,细究起来,宫崎骏的电影在情节上并不是很说得通,但他的高明之处在于,他能够利用视觉效果,给虚构的角色一个血肉之躯,将眼看就要露出 破绽的作品拉回来。“画完后,人物和背景都成了真实存在的东西,虽然是我们创造出来的,我却以为它们是活生生的事物,之所以要把它们画出来,是因为有人让 我们这样去做,工作结束后,那些画全部都消失了。”
这种自然性来自对真实生活的提纯。宫崎骏对形体记忆的能力超乎寻常,他描绘影片中的细节时从来不看任何资料。跟年轻的画师讨论《千与千寻》里白龙受伤的场景 时,宫崎骏说龙从天上掉下来就像“蛇从树上掉下来的样子”,然后“像壁虎一样撞到墙上扭过头来”,千寻则像“扒开狗的嘴巴”一样扒开龙嘴给它喂药。“有人 养过狗吗?”回答是只有一个人养狗,宫崎骏只好让他们去宠物医院考察。
《千与千寻》里很有日本特色的建筑原型来自吉卜力附近的一个公园,宫崎骏说:“在我孩提的时候,东京被空袭之前,在街角的某个地方或者能发现古代的遗留,在电 影里这样安排,是出于一种个人的怀旧情绪吧。有时我一个人独自留在公园里,就要关门了,我却一个人看着太阳缓缓落下,再下去,就几乎要流泪了。”
“这几年在职场上的经验让我感觉不太妙。现今的年轻人无法整合他们的经验,这是一件相当恐怖的事。有的人很拼命,大家都回去了他还留下来,可是他的经验就是无 法累积。我从没想到会有这种事。这问题并不是那么单纯。人类从日常生活中整合经验来丰富自我的这种能力,应该要靠小时候做些该做的事来培养才对。”
这个影像泛滥的的物质社会让宫崎骏深感憎恶,孩子们在轻易得来的漫画和二维世界中长大,他讽刺人们坐在公车上拨拉着iPad“像在自慰”,就连自己做的动画,他也不希望人们多看。
“有一句老话说得好:‘想去法隆寺的人,应该在远处就下车,然后沿着乡间小道徒步走过去。’因为经过长时间的步行之后,法隆寺的一角会从松林的那头露出来,然后逐渐显现出它的全貌。这是要让人体会用自己的双脚去寻觅的感觉。前往法隆寺的过程越不容易,见到它就越感动。”
“感觉人生不是在攀登,而是度过了奈何桥的感觉”然而,这种获得感动的方式其实跟当今动画制作的流程格格不入。
宫崎骏动画的剧本和原画是同时进行的,而且他一定要亲自绘制,“从齿轮中跳脱出来,”也是他认为的“成为真正的动画师”的标志。
否则的话,“那样庞大的工作量、极其有限的制作费与时间、电视公司或赞助厂商或发行商的愚昧,还有一旦建立便很难松动的分工领域,逼得你只能俯首案前机械性 地画着铅笔画,到了这个地步,谁又能责怪你呢?借口是找不完的,只要你习惯了这种齿轮生活,倒也是一种轻松的生活方式。”
但这样一来,影片的成败与否只能依赖他敏锐的直觉和在作画中的即兴发挥。高畑勋说:“真正能够架构并支配作品世界的,毕竟只有作者宫崎骏一人。他本人即使不 断挣扎、走投无路、濒临溺死边缘,别人也都帮不上忙。因为周遭的人顶多只有水沫飞溅上身的感觉。”在忙到受不了的时候,宫崎骏也曾喊出“我要把这个工作室 给烧了”这样吓人的话来。
但商业电影还是要面向大众,画师也是无法任性的职业,随着吉卜力的发展壮大,宫崎骏这个名字产生的影响力让他本人也难以消化。“听到同事说故事看不懂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崩塌。”
这种处境下,哪怕是像宫崎骏这样的天才,也有江郎才尽的感觉,“人的才思枯竭了,却要因为商业上的理由必须制作,是怎样的感觉啊。”
在日益晦暗的现代生活中,那些鲜亮的色彩,热情积极的主人公,抚慰人心的结局,真的还有说服力吗?“我切身感到自己被时代追上了。”宫崎骏在退休前说,“在 雷曼冲击之后、核电站事故之前,我就已经预料到不适合奇幻故事的时刻总会到来。让动画像从前那样制造幻想是不可能的,我们必须向新的方向前进。”
他的新作《起风了》就改编自真人真事。“制作《悬崖上的金鱼公主》时,我跟工作人员们说:‘不需要画阴影!’但现在我说:‘这次要画阴影!到处都要画上阴 影!你们就都在阴影里哭吧!’谁都不准游手好闲。但他们看上去像无所事事的样子。于是我说:‘快画!画到你们喷鼻血!’”
另一个严重的问题是,随着宫崎骏逐渐年迈,吉卜力也面临后继无人的窘境。
对于他人的才华,宫崎骏始终在不信任和过于期待这两个极端之间摇摆,也因此付出了巨大代价。
曾经被定为吉卜力接班人的近藤喜人已经去世15年了。两人坐隔壁桌,宫崎骏称呼他为“小近”,但在近藤被提拔为导演后,他们的关系却直转直下。宫崎骏在制作 现场指手画脚,强迫近藤修改情节。两人冲突的产物《侧耳倾听》成了日本电影的年度票房冠军,但繁重的工作拖垮了近藤原本虚弱的身体,影片完成后,他急速衰 老了,并在两年后去世,年仅47岁。
“感觉人生不是在攀登,而是度过了奈何桥的感觉……”宫崎骏长叹说,也正是在那时,他第一次萌生了退休的想法。
但是也正因为近藤的去世,宫崎骏和高畑勋才被迫在六七十岁高龄,还在从事这项明显不适合老年人的工作,苦苦支撑着吉卜力。
“我现在才算是明白黑泽明当时的心情,在《乱》中安排了李尔王这个角色。不是不想放开手中的权力,而是国王一旦成了老王就难免可笑哀愚。只要还有力气,还有干劲,就会一直制作电影,不知道这是喜剧还是悲剧,我想黑泽明导演当初的心情一定也是如此复杂。”宫崎骏说。
用电影来引发人们的思考是不自量力的“我的烦忧比别人多,真的。还有,我希望别人不要再用浪漫或梦想之类的字眼来形容我的作品了。”宫崎骏说。
这次他能够顺利退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新人导演米林宏昌的《借东西的小人阿莉埃蒂》有上佳质量,儿子宫崎吾朗的第二部作品《虞美人盛开的山坡》也还算差强人意。
宫崎骏曾经强烈反对儿子走上自己的道路,两个人一度闹得剑拔弩张,宫崎骏甚至私下煽动工作人员罢工,归根结底也是因为他太了解这一行的辛酸了。从他讽刺儿子 的话语中也能感受到父亲的保护:“片子里的两个人都是一副吊丧脸……实在不行的话还是我来做吧。我做到死也没关系,但不要让我的儿子当导演。导演这事不是 想做就能做的,舍不舍得逼迫自己,把自己逼迫到绝境,灵感还不是逼出来的。有些人怎么也逼不出来,这样的人占大多数。”
宫崎骏曾经的爱徒庵野秀明去拍《新世纪福音战士》时,宫崎骏也说了差不多的话,他一边贬低这种没有灵魂的片子,自己“看了三分钟就看不下去,”一边说庵野秀明一定在办公室的地铺里钻进钻出还不洗澡。要知道,宫崎骏可是个从不吝惜贡献自己才干的人。
“始终说什么‘巨神兵啊永不倒’之类的话,滑稽之至!‘吉卜力工作室啊永不倒’这类事情也是不可能的。铃木敏夫一倒下去就全都会死的,铃木摔到腰的话就全完啦。”他在退休时说。
“看不懂?那不看也罢。”他曾在私下里嘀咕。《起风了》可以说是宫崎骏最任性的一部作品,这是一部褪去了幻想外衣的写实作品,他邀请庵野秀明给零食战斗机的主人公堀越二郎配音,堀越二郎渴望飞翔的单纯理想却为战争所利用,成了杀人机器。
片中引用了瓦莱里的诗歌《海滨墓园》:“起风了……只有试着活下去一条路!”这里的“活下去”并非挣扎求生,而是感叹感受力、想象力等人类最美好的特质已经濒临灭亡,只有努力才能继续存在下去。
在感叹“人类真是无可救药”的同时,他也随着年纪增长而更加泰然自若,“我已经老了,有时候会看不清观众的脸……用电影来引发人们的思考是自不量力的,国家前途如何,其实谁晓得呢,背负这个问题,太沉重了……”
年逾古稀之后,宫崎骏最终选择回归真实的生活,他感慨自己由于忙于工作,没能尽到一位父亲应承担的责任,现在想当一个怪爷爷:“在房间的天花板画上惊悚的云朵,然后挂上一幅长达3 公尺的巨翼龙画像,让它随风摇晃,而我这爷爷便端坐其中。”
“人们不是靠着对未来的希望活下去的,而是要靠着比方说现在做的工作很有趣、和朋友安心共度美好时光、见到了心爱的丈夫很开心之类的事情活下去。未来可没有什么担保,说这些不会起到什么鼓励作用,不过,人本来就是这么活过来的。”